聖家堂 Sagrada Família (1883-)
我想人總是感性堆積起來的動物
早該寫這篇文章了,思索著如何提筆又遲了幾天,離開歐洲算算也將近半年,我想從沒有任何一趟旅行讓我這樣回到熟悉的環境後仍繫著難以言表的「鄉愁」
乍聽起來倒像忘了本、一味崇洋媚外(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貼切的詞),但不是的,不是那麼乾脆表象的答案
在這裡緩緩吧
我想先重新認識高第
1852年,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í i Cornet)出生於西班牙東北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的市鎮雷烏斯(Reus),也許是因為自小體弱,高第有著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成長經歷
身體上的不便讓他轉而用另一個角度去「感知」周遭環境--植物、花鳥、動物、岩礦……那些在他成長中常見的、那些帶領他認識這個世界的角色媒介,都在未來幻化成了他用建築向世人解讀自然不可或缺的元素
高第是為加泰隆尼亞現代主義(Catalan Modernisme,屬於新藝術運動)重要的推手之一,雖然在現代主義中也不乏將自然作為師法對象的建築師,但高第的轉譯方式,不只是形成抽象的裝飾而已,他的大膽與突破讓「建築」提升到了一個難以預期的範疇
變化是那樣地多端、意趣是那樣地令人著迷
(關於新藝術運動的介紹在之前巴黎篇也有提及)
「直線屬於人類、曲線屬於上帝(La línea recta pertenece al hombre, la línea curva a Dios.)」這句高第最著名的Slogan,相信很多人都耳熟能詳
透過掌握他認為的建築「核心價值」,高第在風格與技術上不斷求新,總覺得似乎很難將他全然地歸於特定的別類
沒有一種類型能夠侷限住他的不羈。
"La creació continua incessantment a través dels mitjans de comunicació de l'home. Però l'home no crea ... Descobreix. Els que busquen les lleis de la Naturalesa com un suport per a les seves noves obres col · laboren amb el creador."
「創造這件事一直持續地在人類生活中運行,但人類並不是『去創造』--而是『去發現』;而那些師法自然的創作者,是造物者的合作夥伴。」
以此自比自喻
是狂傲或謙遜?
建築、自然與信仰,塑造了這位偉大的建築師
我很難形容我初次踏入聖家堂(Sagrada Família)時的感受,「悸動」、「震懾」……諸如此類的心理情緒似乎都無法全然地表態,我試著用中性的詞彙去描繪免得失去了想像的趣味,而這也正是高第建築有意思的地方
每個人都能產生自我的詮釋
我們得以窺見自己最深處的想像與意念
始建於1882年,由信奉Saint Joseph(聖若瑟,耶穌的養父)的天主教徒 Josep Maria Bocabella號召信眾集資籌建、並由 Francisco de Paula del Villar 擔任建築師
一座瞻仰「神聖家族」的教堂
而後一年因為資金問題,建築師和相關委員會有所齟齬,於是在1883年改由年僅31歲的安東尼.高第接手負責
Nativity Façade 誕生立面
高第承接了前任建築師尚未完成的教堂地下室(crypt,由於工程已到一個段落,高第並沒有在這個部分做改變),但在教堂的風格做了極大的改變,將原先Villar 設計的Neo-Gothic建築(哥德復興式建築)朝向一個更為自由嶄新的風格
如此大膽激昂地輝映著他的熱忱與信仰
■哥德復興式建築(又稱 Gothic Revival ):興起於18世紀中葉,受當時的浪漫主義思潮影響,人們重新審視中世紀(12~16世紀)哥德藝術的美與象徵,此時的風潮亦帶有著民族主義的崇仰
我們可以從圖很快地發現聖家堂是由兩個主要軸線所構成,在這裡運用了拉丁十字平(Latin Cross Plan,亦象徵著耶穌受難)作為設計基礎,而在十字的頂部、主祭壇(apse),則是由七個小禮拜堂(chapel)所環繞
聖馬爾谷聖殿宗主教座堂 Basilica di San Marco(威尼斯.義大利)
在這裡想提另一個常見的教堂平面:希臘十字(Latin Cross Paln),具有四臂相等的特性,是拜占庭式建築(Byzantine architecture)主要的元素之一。(為了不混淆本篇的重點,會在之後的義大利篇再做進一步的介紹)
建築總體共有18座高塔:位於中央最高聳的Jesus Tower(耶穌塔)有170公尺高,並被四座Gospel Tower(福音塔,125公尺高)所環繞,在祭壇上方的則是Mary Tower(聖母塔);而東、西、南側的堂門各矗立著四座聖徒塔(約高100公尺)
誕生立面 Nativity Façade (1892-1930)
天使們歌頌著耶穌的誕生、生命的雀躍
高第在自然元素和建築構造之間找到了一個有趣的共存點,位於柱頂的馱獸頗有中國傳統建築「柱株」的味道
後來才知道高第之所以選擇「烏龜」可是別出心裁哩;藉由烏龜,他想表現出聖家堂慢慢砌成、在分毫間注重細節的過程,就如同高第曾說的:「我的客戶(上帝)並不急。(L'obra de la Sagrada Família va lentament, perquè el meu Client no té pressa)」
仔細看還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點,這兩隻烏龜其實分別是海龜(左圖)與陸龜,也對應著靠海與近山的位置,高第真的是一位非常細心的建築師呢
受難立面 Passion Façade(1954-76年鐘塔竣工。1987年由雕刻家 Josep Maria Subirachs 設計雕塑的部分)
在高第不幸於1926年過世之後,1954年根據他留下的手稿資料開始建造西側的受難立面。沒有了誕生立面的繁複雕飾,受難面著重利用線性布局的雕塑去述說耶穌在人世最後的一段日子;高第希望運用強烈的明暗對比法(Chiaroscuro)去製造戲劇的張力,以表達耶穌的苦痛與犧牲
面朝日落的方向,骨瘦嶙峋的柱子彷若搖搖欲墜
直透人類最脆弱的肌理
■明暗對比法(Chiaroscuro)源於文藝復興的繪畫技法 ,由義大利文「chiaro」明與 「scuro」暗所組成。常見於達文西、卡拉瓦喬等人的作品(下圖引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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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Lock, by Jean-Honore Fragonard 1777, Louvre Museum, Paris |
由S型的軸線引領,從左下角「最後的晚餐(Last Supper)」、猶大之吻(The Kiss of Judas)、耶穌受鞭刑(The Flagellation)……最後停聚在耶穌升天像(The Ascension of Jesus)
雕刻家 Josep Maria Subirachs (荷西.瑪利亞.蘇比拉克斯,1927-2014年)在1986年接下了受難立面的工作,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裡,他完成了100座雕像與四座青銅大門
其實一開始看到受難立面時,我的感受是有些錯亂的,沒有貶抑,我想我是太過意外那與誕生立面間的對比程度--那鏗鏘的線條與絕對的稜角輪廓,沒有了高第自然曲線的柔和漸變,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幾何多面體,是的,那樣的線條的確加深了難挨的情緒,但是
為什麼?
直到後來讀了關於Subirachs與聖家堂的相關文章,我才慢慢能體會雕刻家的用意。從接下任務的開始,Subirachs就堅守著一個原則:他希望能夠自由的創作而非遵循高第的風格,因為他相信「模仿」這件事常帶來不好的結果、繼任者應該和高第原有的風格作出區別
(Josep Maria Subirachs 設計手稿)
我相信Subirachs這樣的做法並非刻意與高第「唱反調」(當然,在落成後的確招致不少當地藝術家的批評與抗議),而是基於對高第的尊崇以他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了「耶穌受難」的故事(他還刻了一座高第像紀念他呢!),雖然這樣大膽的動作必然導致兩極的看法
面對這樣舉世關矚的建築物,想必雕刻家當時也是舉步躊躇;「延續/革新」這兩件事似乎總在歐洲建築舞台上爭論不休,不論是前面巴黎篇提到的貝聿銘的羅浮宮金字塔或是之後德國篇會提及的Reichstag(德國國會大廈,由建築師Norman Foster設計)……新與舊之間,到底該如何拿捏?實在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課題

光榮立面 Glory façade(under construction 2018)
我想最難得的還是那持續傳承高第理想的精神,即使許多珍貴的手稿與模型在1936年西班牙內戰中遭到無情摧毀,「延續」這件事卻從不曾停歇(1939年,建築師 Francesc de Paula Quintana i Vidal(法蘭西斯克.金塔納)在內戰平息後重建了遭毀壞的圖稿與模型)
在2005年,聖家堂登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名錄,是第一座尚未完工就列入名單中的建築,可見其影響之深
" L'arquitectura és l'ordenació de la llum; l'escultura és el joc de la llum."
(The architecture is the arrangement of light, the sculpture is the play of light.)
一場光與影的盛宴正悄然上演
聖家堂具備了「象徵意義」與「形式表現」的兩大特點,宗教、藝術、型態、光影等種種元素相互薈萃著,那種缺一不可的力量、那種依傍而生的撼動
"La Glòria és la llum, la llum dóna goig i la joia és l'alegria de l'esperit."
(The Gloria is the light, the light gives joy and joy is the joy of the spirit.)
透過建築面體與材料的改變,光在空間中變得具象化
身處在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復興」運動盛行的歐洲,高第卻能從「學派」中自成一格,他「回歸」到更原始更原始的本質--自然,那不是矯揉造作的,我們總能在當中窺見一種靈性
(上圖引用自)
高第利用幾何形式將有機造型轉化成建築,並同時兼備著結構作用與美學
朱慶琪(中央大學物理系副教授)說:「有時候我們很難描述為什麼看到這些作品會感動,或許正是因為這些元素早已隱含在我們身處的大自然中,經過高第的轉化,讓我們聽懂了神的語言。」
我想我找到那無法言表的原因
高第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聖家堂的落成,於是他留下了許多模型與手稿,希望後世能夠依照自己的想法接續著這項工程
在缺乏電腦計算的年代,高第運用模型去視覺化自己的設計理念,展現出令人驚奇的「力與美」的結構體--這也讓試著了解高第建築的我時常產生意外的……難以理解,這樣超乎常規卻又效仿自然邏輯的衝突感
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姿態,19世紀末高第的瘋狂卻仍撼動著身處21世紀的我們
一個人的理念能夠產生多大的力量?
讓我全心深深地、深深地為高第的建築所著迷
《灌籃高手》的作者井上雄彥說:「我知道自己沒有淵博的知識。我也知道這就像跳入一潭水一樣,可是沒想到這一潭水居然是大海,而且是深海,來到這裡(巴塞隆納),我深刻體認到這一點。」
(鋼鎖鍊模型。攝於2017上帝的建築師-高第誕生165周年大展/台北華山)
高第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這個懸鍊拱模型,最初是在懸掛的繩子上繫上布料製成的沙包(裏頭塞滿鉛),每個沙包個體代表1:10000公斤重,依照重力產生的拱形,再用相機拍下倒置;高第利用這樣的方式尋找結構柱子與拱之間的關係,建築的基礎架構也因此而生
如果想要改變建物的造型,就必須改變承載的沙包數:也就是改變所有拱頂與支撐牆的重量
(鋼鎖鍊模型。攝於2017上帝的建築師-高第誕生165周年大展/台北華山)
■科隆尼亞小教堂(La Cripta de la Colonia Güell, 1899-1917):這個案子是高第未完成的一個作品,原本是奎爾先生為了當地紡織工建造的居住社區,後因面積問題縮限成一座小教堂
高第在摒棄了傳統承重牆與哥德式建築的飛扶壁(他覺得像是拐杖一樣),企圖追求一個更為終極的哥德建築,就像巴黎聖母院、科隆主教座堂,有著尖尖的塔與玻璃花窗、挑高令人驚豔的內部空間
在巴塞隆納西北邊的 Montserrat(蒙塞拉特山)
看到無須支撐的山,高第像是找到了目標
雖然這次因為時間的關係無緣親自看見這座啟發高第的聖地,但看著照片似乎窺見了一些甚麼……爭相攀附的巨岩,彷彿不斷竄升蜷曲著,我們好像可以隱約瞥見高第受自然感動的原點
是不是在凝望著這座聖山時,那些建築的形貌就在高第心中悄聲萌芽了呢?
(科隆尼亞小教堂-高第手稿與模型)
(科隆尼亞小教堂模型)
好像看見Montserrat (蒙塞拉特山)的縮影!
回到聖家堂與與懸鍊拱模型的關係,我們可以發現:線兩端之間的距離,決定了拱形的弧度,不須額外的輔助支撐,是一個完美的自承體
其實在讀其他研究高第建築的文章時,這個「拱形」總是讓我摸不著頭緒,就如同前面提到,高第運用許多幾何去演繹自然:雙曲拋物面(Paraboloids)、雙曲面體(Hyperboloids)、螺旋面體(Helicoids)、錐形體(Conoids)……那麼,這個模型產生出的拱形又究竟是拋物線(Parabola)或是懸鍊線(Catenary)?
■引用/推薦文章-科學月刊第573期<我不是藝術家,我看高第/朱慶琪(中央大學物理系副教授、科學教育中心主任)>
■Catenary and Parabola(懸鍊線與拋物線):
(懸鍊線與拋物線比較。上圖引用自)
這兩條極為相似的曲線,主要因為受力的不同而產生區別:
『懸鏈線,顧名思義,懸吊(自然下垂)一條鏈子(繩子)產生的形狀稱之為懸鏈線; 假設這條鏈子的張力處處相等,則可以證明其曲線樣子是拋物線(可以用y(x)=ax^2+bx+c這樣的二次函數來表示)
真實狀況,繩子的張力會因為鏈子自身重量的緣故,在底端為最小、愈高的地方愈大,如此一來,它所形成的形狀就不是拋物線,而是懸鏈線。』-摘自推薦文章
懸鍊線在生活中處處可見,蜘蛛網、懸吊的電纜……將懸鍊線的形狀倒置,便塑造出了型態各異的教堂拱頂
(Church of the Gesù/Rome 耶穌堂)
(懸鍊拱案例-Gateway Arch/Saint Louis by 建築師 Eero Saarinen/上圖引用自)
『(高第)先懸吊纜繩任其產生自然的形狀,也就是懸鏈線,然後在相對的位置加上負載,模擬承重時的曲線形狀,取得了真實的曲線形狀(通常不是完美的拋物線也不是懸鏈線)後,把曲線向上翻轉,就形成了所謂的「拋物拱」或「懸鏈拱」。
虎克(Robert Hooke)曾說過:「一條懸著的軟鏈,向上翻轉後的形狀,就成了組成拱的各個小片段。」這句話揭示了懸鏈的概念在建築的重要性。其實,這些線條本身難以用肉眼分辨到底是拋物線、雙曲線還是懸鏈線,唯一可以佐證的恐怕是建築師在設計的時候,所闡述的理念以及留下的紀錄。』-摘自推薦文章
一旦將拱頂造型確定之後,每一個支撐柱就承受了上方傳遞下來的合力,「柱節」就成了「聚力」的地方
「建築化」的樹幹!
就像走在森林中,有時甚至會忘卻自己正身處一座教堂裡……
高第耗時兩年創造出這種改良式(取法古希臘)的螺旋柱:由兩個底面皆為矩形的柱體雙向45度旋轉(一則順時、一則逆時)藉以產生多角形體,而在最高點時則變成圓形體;這樣的建造方式讓結構更為穩固而且非常新穎呢!
所有的群柱皆具備相同的結構作用,但因位置的不同基座起始的形狀也不一樣(如上圖所示),但都在最後的頂部變成圓形
這種創新的構造方式如今藉由電腦技術建造更為方便快速,很難想像若是沒了科技的輔助,聖家堂還需要多少個100年才能完成?
不光是聖家堂,那些矗立在歐洲的教堂古鎮,他們的時間因子,總凸顯著人事的稍縱即逝……但建築的年齡從來不是季節與年月,也讓我們得以和過去產生某種程度的連結
(雙曲面體模型 Hyperboloids)
(雙曲面體模型。上圖左引用自/圖右自)
在1999年接下這項任務的藝術家 Joan Vila-Grau 使用了 Leaded glass:具有超過六百年歷史的工藝。利用H型的鉛條將一片片的彩色玻璃連綴一起、分割出玻璃的幾何形狀(溝槽可以使之互相緊密固和,產生較大的連續面積;U型鉛條常用於收邊。下圖引用自)
Joan Vila-Grau 指出雖然每一個窗戶細節各異,但必須將它們視為教堂裡的一個整體去看待,在變化中追求的其實是聖家堂精神上的一致性:A Temple of harmonious light
於是乎,我們看見,在誕生立面,金黃轉變成綠和靛藍,那是新生;在受難立面,金黃由橘轉紅,那是日暮
光線在空間流淌著,如同高第說的
"La llum llisca als vitralls com l’aigua llisca pels còdols”
「光線從窗戶流洩而進,就像水拂過河床的卵石」
聖家堂是一座「建築化」的森林,樹幹紮根結出一片綠林,還是仰望著星空?我們看見陽光自樹梢間灑落,還是那是斑斕星光?
你又看見了什麼呢?
■推薦文章《The Sagrada Família’s stained-glass windows: captivating light》
( Resurrection, on the Passion transept 上圖引用自)
Joan Vila-Grau為聖家堂所做的第一面窗戶 Resurrection(復甦,似乎是少數高第留下較完整資料的一面),有了高第的手稿與先前Subirachs設計的立面,藝術家想出了如此的作品--light triumphs over darkness,生命戰勝死亡
沒有具象化的圖樣,我們卻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生命/光線的力道……
(攝於2017上帝的建築師-高第誕生165周年大展/台北華山)
(上圖引用自)
是一種混合瓷磚、瓷器碎片與水泥的馬賽克(mosaic)形式,這項工藝可以追溯至數百年前,而在加泰隆尼亞現代主義中,再次以一種象徵性的姿態活躍起來
奎爾公園(Park Güell,1900-1914)
(註:同樣為馬賽克,另一種表現工法Tesserae 則是使用一塊塊小的矩形玻璃磚排出故事畫面或幾何圖案,常見在宗教建築的壁畫、地板長廊等等。)
梵諦岡聖彼得大教堂(Basilica di San Pietro in Vatic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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